雲冠山下的這頓晚飯，足以教每個新兵畢生難忘。

新時代新生活，這幫子青年的家境雖有好有差，但絕大多數都吃穿不愁。即使是貧民窟出來的許芳菲，也沒有吃過又是蟲又是土渣泥沙的飯。

坦白講，這些飯菜好吃嗎？一點也不，甚至還能說是難以下咽。

但學員們都把自己碗裏的食吃了個。這是他們為一名人民子弟兵的第一步，無論是本來就心甘願，還是迫于隊幹部和教導員的力命令，至，他們最終都出了一份合格的答卷。

用餐時間結束，學員們排著隊將碗筷回打飯點，由炊事班的戰士們統一理。

許芳菲完碗後返回隊伍，經過指揮大隊的休息區時，忽然聽見一陣孩子的哭聲，在竭力抑地泣。

心頭微驚，下意識在隊伍末端尋找起室友們的影。

很快，許芳菲確定了哭聲傳來的方向。走近過去，一看，發現在哭的孩是梁雪。

對方低著頭坐在地上，雙臂抱捆好的背包，十纖細的手指死攥住背包帶，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，將行軍被的表面都浸了一小片。

許芳菲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，疑又擔憂，蹲下來低聲問：“梁雪，你怎麽了？”

梁雪頓了下，擡起腦袋，眼睛和鼻頭都哭得紅紅的。開口，說話的聲音也盡是哭腔：“許芳菲，我不想參加拉練了，我不了。”

梁雪是雲城本地人，母親是舞蹈學院的院長，父親是知名連鎖酒店的高管，自家境殷實，被父母慣著長大。個優寡斷、缺乏魄力，遇事無法獨當一面拿主意。

梁雪高考後，梁家二老為糾正兒的弱格，聽從了親戚朋友的建議，讓梁雪填報了軍校。也就是說，梁雪本人對從軍的意願并不強烈。

面對室友的關切，梁雪越說越委屈，再次嗚嗚哭起來。邊拿手背抹眼淚，邊小聲哽咽：“每天起得比打鳴的還早，集合、訓練、站軍姿練隊列，甚至是不能用手機……這些我全都可以咬咬牙忍耐。我想著，當兵嘛，苦一點累一點是很正常的，但是為什麽非要著我們吃那麽髒的飯！”

看著梁雪滿是淚痕的臉，許芳菲皺起眉，也覺得心裏堵堵的。本就不善言辭，這個節骨眼兒上，更不知道怎麽安梁雪。

思來想去好幾秒，聲道：“就像吳隊說的，我們必須適應所有的作戰環境。野外生存條件大多都很差，這只是模擬其中一種況。你想想，整個大學也就這麽幾次，過來就好了，對吧？”

梁雪自顧自哭著，沒有搭許芳菲的話。

這時，坐在梁雪旁邊的張蕓婕嘆了口氣，低聲對許芳菲道：“就是有點緒化，哭一哭就好了。沒事的。”

許芳菲看向張蕓婕，還是有點放心不下：“真沒事？”

張蕓婕拿胳膊肘撞了下梁雪：“你有事兒不？”

梁雪用力吸了吸鼻子，哭喪著臉搖頭。

“喏，看見了吧。”張蕓婕朝許芳菲一笑，“你快歸隊吧。”

“……好吧。”

許芳菲只好又拍拍梁雪的肩，離去。

回到隊伍裏，發現周圍空空，擡頭張一番才發現，隊友們居然又開始在打飯點前排起長龍。而且每人手裏都拿著自個兒的制式水壺。

許芳菲眨眨眼，隨口問幾米遠外的許靖：“大家怎麽又在排隊？”

“哦，炊事班燒了熱水，可以過去接。”許靖邊說邊擰開自己的水壺蓋喝了口，朝笑笑：“我都才接滿回來。”

許芳菲明白過來：“哦。”

許靖又提醒：“聽顧隊說，從這兒走到基地還得一個多鐘頭，你也去把水壺灌滿吧，披星戴月趕山路，後面就沒接水的地方了。”

許芳菲連忙點頭：“嗯嗯好。”

許靖坐下來，轉頭和邊的學員聊天去了。

許芳菲則準備取水壺打水。然而等蹲下來左右環顧，坐的位置空空如也，連壺的影子都尋不見。

許芳菲狐疑地擰起眉。

當時喊全軍原地休整，隨手就把水壺給放在了手邊的地上，剛吃飯的時候都還喝過呢，怎麽說沒就沒了？

許芳菲一頭霧水，繞著自己坐的位置找了一大圈，連背包裏頭都了，仍未尋見的水壺。

正摳著腦袋百思不得其解之際，有人在背後冷不防出聲，問：“你找什麽呢？”

許芳菲一滯，呆呆地回過頭，啊了聲，十分苦惱地說：“教導員，請問你看見我水壺了嗎？我記得我之前就放在這，找不到了。”

“我拿走了。”鄭西野臉淡淡，應完便隨手把手裏的水壺遞過去，“喏，還你。”

許芳菲詫異地瞪大眼，不解道：“你拿我水壺做什麽？”

鄭西野語氣很隨意：“剛才炊事班那邊說可以接熱水，我看你不在，就順手幫你接了。”

聞言，許芳菲腔裏頓時到一陣溫暖的輕盈。

這種隨時被在意和關心的覺，除了外公和媽媽，就只在他這裏過。

真的很呢。

接過水壺，沉甸甸的，晃一晃，能聽見將滿的水浪撞擊壺，就連哐啷啷的聲音都如此悅耳。

許芳菲把水壺重新挎回肩膀上，彎起，朝鄭西野淺淺地一笑：“謝謝教導員。”

鄭西野被的笑容染，冷冽的眼角眉梢也浮起暖，說：“這壺我差不多給你灌滿了，如果還不夠，你可以喝我的。”

“夠了夠了。”

許芳菲一聽“可以喝他的”，臉蛋立刻緋紅一片，囧囧嘀咕：“也就還剩一個多時的路程而已，我又不是水桶。”

兩人閑聊的這陣功夫，月亮已經升至頭頂上空，風吹散濃雲，出了它被遮掩的半張臉，弦月瞬間圓滿一個銀白的玉盤。

飯後休整了約十分鐘，指揮便下令全出發。

許芳菲便飛快背起背包扛起裝備，挎好自己滿當當的水壺，跟隨大部隊繼續往雲冠山基地前進。

全國所有中小學、各大高校，幾乎都有“軍訓”這項課餘項目。而學生們要軍訓，當然就需要場地，因此許多“軍訓基地”便應時而生。

這些軍訓基地接收的都是地方大學生或者小學生中學生，安排的軍訓項目也都以趣味為主，除了站軍姿練隊列這種必備項外，其餘的就只是些陶藝課、手工課、花課等。

雲冠山基地和這些軍訓基地完全不同，它由南城武裝部立，只面向專業軍事院校的新兵學員。

雲軍工和雲冠山軍事基地常年合作，每年的新兵拉練項目都安排在這裏。

在一衆高年級的學員口中，雲冠山基地又有個別名，“魔鬼訓練營”。

早在出發之前，許芳菲便聽李薇等人說起過這個“魔鬼訓練營”，一面戰戰兢兢，一面又十分好奇，這會兒與目的地只剩一步之遙，心的忐忑不安與好奇興幾乎是同時達到巔峰值。

踏月上山，路徑兩旁樹木林立，周圍充斥著野外特有的鳥蟲鳴聲。

學員們神經崩得的，兩個接兩個，一排接一排，長長的隊伍綿延數裏，像是一條蜿蜒在山川之間的雛龍。

這時，走在拉練隊伍最末端的指揮員舉起擴音，喊道：“全學員，你們已進山區腹部，注意與前後排間距，不能掉隊！更不能私自離隊！清不清楚！”

又是坐火車又是走山路，兩天下來，再年輕的也扛不住造。大家夥都有點疲憊，聽見這聲喊話，只好又強打神睜大了眼睛，高聲回答：“清楚！”

指揮員又喊：“這附近有蛇蟲鼠蟻出沒，都把眼睛給我睜大了，注意腳下！”

全又大聲回答：“是！”

許芳菲著背包袋子往前走著，忽然，聽見後方隊伍傳來了一陣小小的。

信息大隊走在前面，鄰其後的，則是吳敏隊幹部帶領的指揮大隊。

前排學員們都聽見了後邊兒那陣靜，不知道發生了啥，一個個不明所以地往後打。

顧鋒見狀，擡眸寒聲斥道：“看什麽！集中注意力走自己的路！”

學員們被唬住，趕脖子又把腦殼轉了回去，繼續往前走。

許芳菲其實也好奇，但礙于自己左邊是鄭西野教導員、後邊是顧鋒隊幹部，實在是想張也沒機會。不能瞧，那就只能豎起兩只小耳朵，細細去聽。

然而出現況的位置實在太遠，幾分鐘過去，除了風聲和布谷鳥的咕咕聲，什麽都沒聽見。

許芳菲微微皺起眉。

指揮大隊……那不是班長們在的方隊嗎？剛才出發之前梁雪還在哭，該不會是是幾個室友出現了什麽意外吧！

如是思索著，許芳菲被腦海中升起的猜測給生生一驚。擔心起來，糾結了幾秒終于還是鼓起勇氣，出聲：“報告！”

耳邊突然響起這兩個字音，嗓音明脆清亮，很有辨識度。鄭西野下意識側目往旁邊看了眼，平靜道：“什麽事？”

姑娘蹙著一雙小眉，扭頭看他，漂亮的臉蛋上一副正經八百的嚴肅表：“教導員，我又想跟你說話。”

後面的顧鋒：“。”

顧鋒旁邊的許靖：“。”

顧鋒帶兵這麽多年，從來沒遇到過打這種報告的。偏偏，這個要求好像又沒什麽過分，挑不出什麽錯，讓人想拒絕都找不到什麽義正言辭的理由。

他簡直無語了，心想偶像啊，你瞅瞅，你他媽倒是瞅瞅，看看你個指導思想的都指導了些啥！都給這乖乖的小兵蛋子教了些啥！

而他旁的許靖，則瞇起眼，默默向許芳菲投去敬佩的眼神，心想：好家夥，妹子可以啊。學到了。

相較于後排兩位同志的心思百轉，教導員同志的反應就簡單多了。

聽見小姑娘的請求，鄭西野教導員的眼角，本控制不住笑意往外淌。他直視著前排學員的後腦勺，須臾，也一本正經而嚴肅地淡聲回複：“可以。你說。”

許芳菲小聲幾分：“教導員，我能不能問一下，後面發生什麽事了呀？”

鄭西野微滯，眼風往那張俏麗的小臉上輕輕一掃，嗓音微沉，語氣不冷不熱聽不出喜怒：“你打報告說要跟我說話，又是為了無關要的事？”

許芳菲只好解釋：“因為我有個室友剛才出發之前……緒不太好。我很擔心，怕是遇到了什麽況。”

鄭西野視線收回去，說：“有個指揮學的男學員沒看清楚路，腳踩裏去了。不是你室友。”

“哦。”

許芳菲立刻長長吐出一口氣，拍拍心口：“那就好。謝謝教導員。”

鄭西野靜半秒，又說：“你說你室友怎麽了。”

許芳菲沒想到他會詢問室友的事，想了想，斟詞酌句地回答：“我室友之前在飯裏吃到了蟲，孩子嘛，可能心理上一時間難以接……”

說到這裏，許芳菲頓了下，怕只陳述事實會讓人對梁雪産生先為主的誤解，又補充說：“其實也可以理解。因為我室友是大城市長大的，家裏條件也很好，應該是沒有遇見過這種事。”

話音落地，鄭西野頭也不轉地扔給一個問句，漠然道：“你遇見過麽。”

許芳菲思考了一下，搖搖頭：“沒有。”

鄭西野：“那為什麽你心理上可以接，你室友就不行。”

許芳菲愣神了瞬。

鄭西野說：“同樣是第一次經歷，有的人能坦然接，有的人就會留下心理影。人與人之間有良莠，兵與兵之間也存在參差差異，軍校四年，這些差距不會小消失，只會不斷拉大。”

說完，鄭西野側頭看向許芳菲，道：“所以你不用為你的室友擔心什麽。雲軍工的大門就在那兒，待得下去就留，待不下去就走，優勝劣汰，很簡單的自然法則。”

他說這番話時，表神態，淡漠得近乎冷漠，每個字音鑽進許芳菲的耳朵，都出一淬著霜雪的寒氣。

許芳菲想反駁些什麽，但無法反駁。

很清楚，他說的句句在理，也句句都是事實。

良久，許芳菲垂下了眼睫，怔然道：“現在我總算明白，你當年說的‘軍裝不好穿’是什麽意思了。”

鄭西野聞聲，瞧著挑挑眉：“現在就有而發？小姑娘，早了點兒吧。”

許芳菲茫然地擡眸看他。

鄭西野再開口時，眉眼牽出幾分漫不經心的隨意。他說：“這還只是一個開始。”

拉練隊伍抵達雲冠山基地時，時間已將近晚上十點。

負責接待的基地軍也等到了現在。兩方負責人通完後，由幾名基地的戰士帶領學員和隊幹部等人前往宿舍。

野外拉練的目的就是鍛煉新兵們的意志，因此，基地的住宿條件并不好，甚至可以說是簡陋。

一間空曠幹淨的大宿舍，整整齊齊擺放有二十幾架高低床，書桌也是大長桌，集公用。

“這環境……”張子傲左右打量一圈，低了嗓子跟旁的李禹吐槽，“怎麽跟監獄差不多？”

李禹瞥他一眼：“你還知道監獄什麽住宿環境，蹲過？”

張子傲嘖了聲，罵道：“滾犢子。我看港片兒裏就是這樣，《監獄風雲》看過沒？周潤發和梁家輝演的，環境跟這裏差不多。”

兩人竊竊私語。

這時，顧鋒走到大屋子的正中，對衆人說道：“各位學員，這就是我們信息大隊的宿舍，今後一個月，你們都會住在這裏。”

話音剛落，人群裏便傳出一聲接一聲的驚呼。

白浩飛舉起胳膊打報告，困地說：“可是顧隊！我數了數，這屋裏就四十幾張床，我們隊加您和教導員，一共有六十七個人哪！這一個宿舍怎麽住得下？”

大家夥都一肚子疑問，聽見白浩飛出聲，便都跟著附和。

“是啊，這床位都不夠呢。”

“我們專業人多，應該再分一間宿舍給我們隊！”

“真就給這一間？那這基地也太摳了！”

“顧隊，您和鄭隊去跟基地那邊通通啊，至勻點床給我們睡嘛！”

……

年們七八舌，每個人都帶著怨氣。

忽然，一陣悶悶的“啪”陡然響起，將所有的議論聲掩蓋。衆人迷茫，紛紛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扭頭看。

只見教導員不知何時已卸下背上的背包，屈了一只大長懶洋洋彎下腰，一手，嘩啦一下就把他的行軍被給鋪了開。

男孩子們你看看我，我瞧瞧你，面面相覷，都不知道這位大佬如此行為是個什麽意思。

不料只過了兩秒鐘，顧鋒也把背包給扔在了地上，鋪平自個兒的行軍被。

鄭西野起眼皮看衆人，沒什麽表地說：“我打地鋪。”

顧鋒說：“我也打地鋪。”

男學員們啞口無言。

能考進雲軍工的哪個不是高材生，哪個不是聰明人。教導員和對幹部都這麽說了，他們還能不明白是什麽含義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