;

  第2724章 是非山上是與非（6K）

  沒人會在意當初下城二十七里被圈養的豬狗，也沒有人會忽略今天……咒道初祖的恨！

  躺在地上的神俠，沒有回應姜的問題，只是在想他還能換什麼。

  「你想從我這裡得到昭王的報嗎？」他問。

  「昭王既然直接走了，沒有留下來跟我拼命，也沒有順手抹掉你最後一口氣。說明他還有繼續藏的信心。要麼你也本不知道他的真實份，要麼他相信你絕對不會說——無論是哪種理由，我都不想浪費時間。」

  說是「勝利者的從容」，但姜也沒有多得勝的暢快。

  雨已空，日月都奪，此世復歸夜，星垂遠山。

  碧游針已經竄游天海，【藏時】結束的那一刻，尹觀就會降臨。  𝐒𝐓𝐎𝟓𝟓.𝐂𝐎𝐌提醒您查看最新容;

  尹觀會主給神俠續命，然後把他丟到衛郡去——這位言必稱理想、自負於人生的平等國領袖，可以無所畏懼，但終究會看到，什麼是仇恨的力量。

  「你沒有懷疑過子先生嗎？」神俠忽然問。

  姜十分坦然：「在剛剛發現自己被埋伏的時候，我假想的敵人確然也有他一個。但有一點怎麼都無法解釋——他若要殺我，又為何助我登階，送我名聲？」

  他是擊敗燕春回、子先生，二論而至此，名勢已極，抵達一生至此的最巔峰，才開啟這場生死斗。

  登山論道時，子先生所予的幫助，是怎麼都無法抹去的。

  「可以給世人一個代。」神俠聲音微弱，但很清晰：「既然他已經幫過你。你如果死在這裡，就跟他沒有關係。坐在那裡的儒家聖人，對天下只需要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。」;

  「你並沒有明白我的意思。」姜搖了搖頭：「廝殺中我要做最壞的打算，勝利後我期待最好的人心。我不再懷疑子先生了。」

  「然而……人心隔肚皮。」神俠意有所指：「你一腳踩進這個歷史陷阱，又怎麼不是輕信的結果？」

  他慢慢地道：「送你名聲，以驕你心；予你臺階，故避其責；藏時歷史，乃此圍……你沒有理由繼續相信。」

  「所有人都知道我來書山是為什麼，你尤其明白，書山記錄了當年的歷史，子先生可以釘死你的份。這樣的事，我一定會親眼所證，驗明真假——昭王有掌控天道的力量，你是此歷史片段的當事人，你們完全擁有算到這一步的智慧，也不乏在這個歷史片段里設伏的實力和膽略。」

  「事前我未能預料，事後這一切卻脈絡清晰。」

  姜注視著地上的人：「你其實不希我懷疑子先生——為什麼？」;

  若說眼下這番話是挑撥離間、禍水東引，神俠的手段也太簡陋了些。

  他的確察覺這個人有意無意的引導，但卻是往另一個方向。

  有意指出的疑點，卻是在幫子先生剝走嫌疑！

  這其實是矛盾的——

  因為有關於子先生的所有嫌疑，都是神俠帶來的。

  倘若神俠和昭王今日伏殺功，無論子先生實質上是個什麼樣的人，都沒可能擺嫌疑。他們選擇在這個歷史片段里手，就是要把子先生作為猜疑的幌子，作為份的甲盾！

  神俠半明的眼睛，略見惘然：「因為他做過和你一樣的事——在觀河臺外立白日碑，那樣的事他做過，代價就是他的。」

  「我其實很尊敬他。在加平等國之前，我想為他那樣的人。」;

  「呵！」

  他自嘲地笑了聲：「我也是個庸俗的貨。爭道之時，誰也顧不得。現在要死了，開始回想一生重要的事……」

  「你知道薛規嗎？」他問。

  姜並不關心神俠的自我評價，但對薛規興趣，因為薛規的《萬世法》，正是他讀過最多遍的法家經典。

  「我知道他是中古時代法家集大者，超無上的存在。」姜斟酌著：「聽說是……法而死。」

  「法而死……法家的集大者，法而死，閣下沒有覺得荒謬嗎？有些事在這裡不犯法，在那裡卻犯法，在過去不犯法，在今天卻犯法，便是法家超，也逃不過加之罪！」

  神俠的聲音平復下來，繼續道：「當年薛規宗師和子先生，聯手豎了一座禮法碑，要為天下定序……後來的事你也知道了。」;

  「薛規死，子懷殘。他們有名有力有勢，壯志滿懷地開始，卻毫無意義的失敗——我敬佩失敗的勇氣。」

  「我們都是矢志改變世界的人。」

  「但你是否明白，我為什麼要在另一條路上走？前路的痕，是讓我們不要犯同樣的錯。」

  姜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故事。

  但這時候才略懂了幾分，子先生當時看向他的複雜。約明白這位枯坐樹原的儒家聖人，為什麼會讓他【登天梯】。

  何嘗不是「山河有繼，自有後來。」

  這件事有多麼危險？

  一位超存在，裂天下。一位人間聖者，永絕超之！

  最後他說：「並非失敗就是毫無意義。這些事發生在前面，白日碑才能夠立在今天。」;

  禮法碑雖然倒下，總歸過一些人！

  就像虛淵之雖然變了太虛道主，那「甘為人下」的石階，卻永遠地影響了太虛閣。

  神俠的眼睛裡，驀地閃過一縷希冀的：「我雖然死在今天……也或許能讓更多人知道『眾生平等』吧？」

  「你就不要幻想了。」姜冷淡地道：「平等國的存在，只會讓人聞『平等』而變。要說你的生死有什麼意義——你讓人們從此對公平有偏見。」

  神俠咧開半明的，似乎要笑，又似乎要哭。最後他只道：「如果有改變世界的理想，就不能在意世人的看法。」

  他不信。

  古來王敗寇，勝利者可以站在那裡講道理，失敗者只能躺在地上求憐憫。

  他今日若能伏殺姜功，在天下人都被觀河臺超之戰吸引的時候，吞丹道，行險搏超，絕對是絕逢生的一步好棋。;

  但沒打過……是最現實的問題。

  一切戰略上的優秀，都不能夠在劍架在脖頸上的時候立！

  可是他又想，「打得過」，就能解決所有問題嗎？

  他明白就算今天姜才是躺著待宰的那一個，也一定不會同意他的所作所為。

  但他真的希，姜這樣的強者，可以走上正確的道路！

  「我相信世尊『眾生平等』的理想，將偉大的世尊，視作自己畢生的信仰……以為救出世尊，就能改變世界，救眾生於水火。」神俠喟然。

  許多年苦心籌謀，多次歷經生死，都是為了中央逃禪。但他所遙的一切，最終還是碎在天海。

  他痛苦，憤怒，卻也因此更堅決：「世尊如此強大，卻死於不願平等的眾生。」

  「眾生何其愚昧！」;

  「愚昧的眾生死了世尊，現世的強權也謀殺了代表世尊理想的【執地藏】。如今留在幽冥世界的，只是一段徒其名的規則的聚合，不能算是一個偉大的存在。」

  「所以我不再問眾生願與不願。我也要真正打痛這個世界的強權！」

  【執地藏】敗亡後，他行事風格大變。

  不再執著於懲惡揚善，因為有時候那些所謂的「善」，才更是平等的阻礙！

  他已經看清現實——他所期待的眾生平等，只能在打破一切之後再重建。

  當然現在這一切都沒有意義了。

  死人無法拯救世界。

  姜只是平靜地看著他：「舉世尊之為世尊，祂亦尊眾生！而你以眾生為荒草、為果苗，肆意修剪，以為好。」

  「貴如世尊，也要問眾生所願。卑陋如你，卻要意凌眾生。這就是你和世尊的區別，看起來在追隨祂的理想，卻和祂南轅北轍！」;

  神俠明白他永遠無法說服這個人，無論假意或真心。他本想在生命的盡頭，奉上自己的全部，以之為理想的承繼，但明白這個人已經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。

  他好像聽到了生命消逝的聲音，便使勁地睜眼看著，看自己是怎樣和這個世界告別。

  他很早以前就見過姜——

  那時候還是一個清秀寧定的年，守著和觀衍的約定，來到懸空寺送歸僧。

  苦覺死纏爛打，一定要收其為徒。

  觀衍是止相的弟子，悟高絕，得止休、止念看顧，其實他也照料過。當年失蹤天外，他還以為是宗德禎的手筆，把這筆債，記在了玉京山，宰了幾個玉京山的道士來報復——

  說來可笑，那時候他就連報復玉京山，也是要挑那些真正做過惡的道士，自己把自己囚在規矩里。可一枷鎖，如何能贏？;

  而苦覺……他甚為抱歉。

  最後他說：「你其實也並不願意懷疑子先生。我說不說這些，都不會改變你。」

  「我珍惜所有的善意，謝所有給予我善意的人。」姜並不否認：「就像我並不願意看到兇菩薩是神俠。」

  神俠有那麼一瞬間的沉默：「我並不以神俠的份為恥。它理當是我的榮。是我這輩子唯一的意義所在。」

  「那怎麼到現在都不敢面？」姜問。

  「那是因為世人並不理解，世人都錯了！」神俠忽然暴怒！

  「世人都錯了……」

  可是他已經沒有力氣了，只能躺在那裡，徒然重複：「我會糾正這錯誤！」

  「是啊，你這樣的人，怎麼會醒悟呢？」

;

  姜搖了搖頭，探手抓向他：「就讓我先糾正你的錯誤。」

  手還未至，泛起一皺。

  神俠半明的狀態就像是一張假皮，到了現在這樣的時刻，本無法抗拒姜的剝離。

  他想他是並不畏懼死亡的。

  可是在這隻手探來的此刻，他猛然意識到，他馬上就會變一個名止惡的和尚……赤地躺在這裡。

  躺在這裡的平等國首領，屠殺了衛郡若干超凡的神俠，是懸空寺的止惡禪師，上還帶著拈花院的【妙高幢】！

  這幾乎等同於懸空寺的滅亡宣告。

  半明的眼睛圓睜開來，奄奄一息的他，聲音瞬間高：「不！」

  「別——」

  「就這樣殺了我吧……」;

  驚怒，恐懼，而後是哀求。

  他的抖著，使勁想要翻個，爬起來給姜作個揖或者磕個頭，可他什麼都做不了。

  姜擊破了他的金，也瓦解了他所有的力量。

  他掙扎著掙扎著，最後只能痛哭流涕：「求你！」

  「我……求求你——」

  他只可以咬著牙，半明的臉上哭出淚：「止惡一定不能是神俠！」

  姜沒有說話。

  在他困頓的時候，勢弱的時候，曾經有幾次來自兇菩薩的聲援，他相信是出於這個人的真心。

  當初觀衍前輩還俗，觀世院首座苦諦想要追回修為，也是止惡出面制止——這事兒他聽淨禮講過。淨禮那時候說「兇菩薩一點都不惡，他很好很好的。」;

  「兇菩薩」的名號，不是這個和尚自封。他是真切地做了許多有益人間的事，也曾真的提著頭顱，為民懸命。

  大家都承認，這位禪師雖然無眉貌惡，脾氣暴躁，又手段殘酷，卻真箇是菩薩心腸！

  這樣的人，所造的惡孽，卻比他殺過的所有惡人都要多。如何不讓人痛恨？

  然而其人這一刻的脆弱、悲慟和恐懼，和他作為神俠所攪的諸天風雲，所掀起的海滔滔，又是如此地讓人唏噓。

  神俠哀聲絕，聲聲泣，這才是他咬著一口氣不肯立即死的原因！

  他不能夠作為止惡禪師，死在這裡，為天下所見。

  「是我利慾薰心，行差踏錯。是我豬狗不如，我罪該萬死，活該下油鍋！我應該被千刀萬剮——對不起我傷害了您！」

  他哭著道歉：「求您就這麼殺了我，勿揭我面。」;

  「我應墮無邊地獄，無面目見世人。」

  他的聲音已啞了，這樣嘶喊著：「看在觀衍的份上……看在苦覺！！」

  姜的手停在空中。

  這隻提劍的手，仍然穩如磐石，不見抖，仍然有裂海削山的力量，但再也放不下去。

  「既然說到我師父……」

  良久姜終於開口：「你是不是應該跟我代一點什麼？」

  「我一直覺得，苦覺才是他們師兄弟里最有天賦的那一個。雖然他貪玩，固執，沒有上進心，但他聰慧過人，最佛。苦病烈如火，苦諦生嚴肅，苦明正大，苦命……是個苦命人。」

  神俠痛苦地在地上：「當年……」

  「因為一樁意外，苦發現了我神俠的份，想要揭出來，公諸天下。怎麼勸說都沒有用。當時的方丈悲懷，為了保護懸空寺傳承，選擇將他斃殺在角蕪山……」;

  「我為了掩蓋真相，掀開平等國在楚國的布置，從而引發了角蕪山大戰，波及諸國。」

  時間已經不多，驚心魄的往事，他只是簡單地帶過：「苦覺跟苦最好，通過苦的留痕，追查到了真相……我本想殺他滅口，但因為悲懷的請求而停手。」

  「悲懷在臨死之前，用自魂魄墮永苦地獄為要挾，要求苦覺永遠守住……苦覺答應了。」

  姜仍然面無表，但到自己的心臟……絞痛！

  他心疼那個吊兒郎當的老和尚。

  苦覺那麼執拗的人，他在那種況下的「不得不」，他的「答應了」……是多麼痛苦的決定！

  恐怕是把一口黃牙都咬碎了，和著吞咽，才能說他要守住這個醜陋的！

  「從那以後……」神俠繼續講道：「苦覺就放浪形骸，行為乖張。不敬佛，對懸空寺也不再有歸屬。」;

  姜咧了咧，聲音像是從牙裡殺出來，有礪劍般的磋磨：「這樣的佛，這樣的懸空寺。要讓他怎麼敬，怎麼歸屬呢？」

  神俠沒有回答。

  他無法回答。

  他只是躺在那裡，繼續給姜代：「悲回也是當年的知者，答應了悲懷要永遠守住這個。所以這次臨行前，他將【妙高幢】借給我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