慶林長公主別業門前,顧益純與鄭靖業是到優待的，兩人站到了門檐下。兩人的隨從就慘了，門檐再大也有個面積，很多僕役都站在了雨地裡。

兩人一路狂奔,氣還沒勻，顧益純剛想對鄭靖業說：服都溼了，趕進去換兒乾的，年紀也不小了，著雨吹風容易冒，對不好。順便也能讓僕役跟著進門換換服烤烤火。

猛地躥出個人來，把他的話頭給截了回去。

顧益純今天是出門赴宴的,臨走之前都跟家裡說過了，今天還可能要晚回家的。湊熱鬧嘛,多呆片刻還是要的。在這種況下，如果有人登門拜訪，家裡一定會說明況的，除非急事件，不會有人再多留的，確屬急事，慶林長公主也不會把人扔門外的。而且，腦筋正常的人，是不會在知道蕭令先晉爲親王之後這樣貿然拜訪他家親戚的——明擺著，大家都會去喝喜酒，找人也找不著啊。

自稱樑橫的人一出來，把顧益純小小地嚇了一下。

習慣使然，鄭靖業比顧益純靈醒得多，早看到樑橫了，以爲是哪裡避雨來的。這雨下得突然，熙山即使是集避暑的地方到底是地廣人稀，過了這個村兒就沒有這個店了，看到要變天，離家又遠，胡找個屋檐避避雨也是常有的。

鄭靖業自己還著了雨呢，一想他師兄比他還大上幾歲，更不能涼，正想催顧益純進去換服，再說了這又不是他們家——他就沒搭理這人。

沒料到這小子是守株待兔來的，一聽樑橫說要拜師，鄭靖業心裡先咧一咧，掏著帕子一把臉，且看顧益純怎麼說。心裡還查著數兒，預計著如果數到一百下，他們還掰扯個沒完，爲防冒，他就要手趕人了。

顧益純老則老矣，腦袋還靈，一眼掃過去，大力了幾口氣，平復一下呼吸，方語調和緩地道：“年輕人，容我老頭子口氣嘛！”繼而問，“你家在這附近麼？可有住的地方？”

自稱樑橫的青年一愣，略有些急切地道：“學生樑橫，洡縣人……”

鄭靖業一聽洡縣就皺起了眉頭，爲一個還算敬業的宰相，他知道這個地方，離熙山得有上百里。這個，不太好辦呀！鄭靖業心裡打起了小算盤，凝目往樑橫上一掃，心裡登時不舒服了起來。這個樑橫長相還是能看的，五端正，也算一表人材，材也頗爲高大，鄭靖業就是不喜歡他！

上帝給你一張臉，你自己創造第二張，說的就是後天環境對外表的影響，所謂“相由心生”。樑橫的眉宇之間著一子的氣，狠戾，非常討人厭。鄭靖業也是個狠人，至看起來還是個慈善長者，當年顧益純見到他吧，還覺得這是個人。

這樑橫就不一樣了，顧益純也在觀察樑橫，這是一個要求拜師的人，觀察得格外仔細。樑橫自我介紹是“深慕先生，躊躇許久，不敢攀門，今日終於鼓足勇氣前來請求賜教，還先生垂憐。”顧益純卻被他那雙眸子嚇了一跳，眼角斜看了鄭靖業一眼，卻他面上渾不在意，背手仰天空，看著雨幕不知道在想些什麼。

顧益純聲音和地道：“我已是上了年紀了，心有餘而力不足了，你道遠，不如且住下。若有心向學，我爲你安排個去。”

樑橫心中很是失，他是打聽好了，又作了一番安排方趕過來的。沒想到時機不對，天下了雨，顧益純不在家，他一咬牙，下雨也等，大不了用誠意顧益純。他也是豁出去了，不功便仁的那種。這樑橫以爲自己足夠聰明，眼也足夠長遠，只是缺一個進的機會，他與當初的鄭靖業的想法很有些相似之：找一個名氣大的老師，以作晉之階。

沒想到出師不利。這世上有許多名士，但是像顧益純這樣的實在是，不是說別人的名氣不夠大，而是顧益純的位置足夠好！

鄭靖業運氣好，也是會做人，還是長得也好，他被顧益純給瞧上了，幫著勸了季繁。季繁對他也不是特別反，要知道，季繁當初還考過鄭靖業哩，只不過覺得鄭靖業上的銳氣太重，不太喜歡罷了。經顧益純一勸，他也同意了，就說明本也是在兩可之間。

樑橫就不一樣了，這小子氣太重了！旁邊又沒一個好心人幫他說話，就像顧益純自己說的，他年紀也大了，也不想再教學生了。他都跟鄭靖業說好了，鄭琰結婚之後，鄭家的孩子也不教了，專心在家休養，看看書、養養花、指導指導兒子。對好基友，啊不，是師弟，對師弟尚且如此，何況樑橫？

樑橫的失寫在臉上，不死心地道：“學生只是心儀先生。”

鄭靖業收回目，對顧益純道：“後生遠道而來，殊爲不易，且留住一晚。縱有什麼話，明日再說。你有什麼猶豫，也要看看這天氣，天代你留客麼。相逢便是緣分，沒了師徒的緣分，難道還不能有別的緣分了？”這般和的語氣，這樣良苦的用心，樑橫覺得心頭一暖。

顧益純苦笑道：“你說得是。雨越發大了，進去說話。”進去就喚過家令來：“領這位樑公子去客房梳洗一下，換服。”

樑橫神一振，一揖到底：“謝相公，謝先生。”又想起來，自己是被帶歪了，本來準備了一篇文章要當面呈給顧益純看。說著說著，他居然忘了這一茬兒。連忙從的服裡取了出來。

顧益純手接了，還厚的，手尚帶餘溫。

鄭靖業挑眉。家令暗怪樑橫不懂事兒，沒看到駙馬和相公都溼了麼？還攔著說話。唉，名人就是這條不好，遇上不講理的人，你還不能發火，還得好好接待，以免壞了自己的名聲。唉，駙馬好可憐！還有，駙馬那是什麼人？皇子都不肯教的，你這樣來，就教了，又算什麼呢？你要長得跟池郎似的好看，那也就罷了。這還……長得不咋地！家令這貨絕對是人看多了，眼養刁了。

家令隨手招了個人過來：“領樑公子去客房洗換，”又向樑橫道，話說得客氣，“公子恕罪，駙馬回府，下需向公主稟報。公子遠來是客，有什麼事，只管吩咐他們就是，晚飯卻是要再等一等，如今家裡略有些事忙。”

說完就急著去追顧益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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顧益純走得快，家令追了上來道：“駙馬和相公走慢些，下已經命人熬了薑湯燒了熱水，服也準備妥了。您兩位先換了裳，容下稟長公主一聲兒。”

顧益純有些急切地問道：“阿寬如何了？”他的次子顧寬近日病了，慶林長公主一心在家照顧孩子，顧益純老年生子，對孩子也是關心得。鄭靖業也跟著問：“可是醫不上心？這些飯桶！要不要再想辦法調幾個高明的大夫來？”

家令一抹汗，道：“相公，二郎已經有些好轉了。倒是您二位，別二郎痊癒了，駙馬又風寒了，公主還是放不下心不是？”好說歹說，把兩人勸去洗澡喝藥換服。他自家去慶林長公主那裡打小報告。

小報告打完，顧益純與鄭靖業都來了。慶林長公主也沒避著鄭靖業，對兩人道：“都來了？著雨了吧？十七郎那裡現在也正不自在，賀不賀的，由頭不彩。”

鄭靖業道：“由頭好不好聽不打，過兩日蜀王妃還要宴請命婦，阿寬要是沒什麼大礙，公主還是過去爲好。”慶林長公主記在心上，卻另開了話題：“虧得十七郎的別業狹窄，擺不了那麼多席，男客客分開來請，要不今天咱們都得被堵在外頭。”

顧益純只管看小兒子，鄭靖業作無意狀道：“知道侄子住得窄，你這當姑姑的不心疼心疼他？給他座園子唄，保管不賠。”

慶林長公主痛快地道：“啊！”心裡已經決定了，不但是蜀王，等陣兒池修之和鄭琰結婚，也要送座園子給兩人當新婚禮纔好。

顧益純這才問：“夫人可知門口有個樑橫的年輕人，是怎麼一回事？”

慶林長公主道：“我哪裡知道是哪裡來的小子？”照看著生病的兒子，忽地來了個要拜師的小子，好聲勸著也不走，非要等顧益純回來。慶林長公主差點兒要讓人把他打走了！顧念著丈夫的名聲，只好讓人說：“若是切磋學問，只管進來等，若是拜師，我可做不了這個主。”

看來顧益純是已經知道了，慶林長公主就追問了一句：“怎麼？不妥？他很能看得下去麼？非親非故的，我的侄子們你都不肯收，他又有什麼特別之麼？”

顧益純道：“這個兒郎不簡單吶！說不得，我且與他說一說話纔好，不得要安民幫我。”

“咦？”

鄭靖業道：“要真是個禍患——”

慶林長公主接口道：“早日除之！”

顧益純不太高興地道：“非也非也！將來還未可知，豈能草菅人命？”

他師弟他老婆早就做慣了這樣的事好吧？偏偏這兩個人還一唱一和，慶林長公主道：“誰說是草菅人命啦？除也有不同的除法！”

鄭靖業接棒掰：“送回原籍嚴加看管，不讓他興風作浪，則作的那個樑橫已經沒了，也算是除。樑橫，卻還是平平安安活著的。”只要他安份。

慶林長公主給了鄭靖業一個眼：幹得好！接著胡攪蠻纏道：“郎君以爲我驕橫就罷了，怎麼也這樣看安民呢，你們幾十年相的，真是讓人寒人啊～”其實存的就是個滅口的心，倒不是神機妙算到樑橫會爲禍天下什麼的，本就是這樣一個小人在眼裡簡直如同螻蟻一般，除不除的一句話的事而已。

顧益純被他們倆掰得頭暈眼花，連聲道歉：“是我錯了是我錯了，擺酒給兩位陪罪——還是先看看那個年輕人吧。”

一邊拉著鄭靖業往外走，一邊還嘀咕：“我雖有相人的薄名，卻又不是神仙，人品好壞，總要仔細聊聊纔有定論，這個不過是面相不太好看，你們就這樣著急，再這樣，我連你們面前也不能說人是非啦。”

慶林長公主一甩絹帕：“滾！”

顧益純飛快地拉著他師弟滾了。

滾出屋子就放緩了步子，顧益純問鄭靖業：“你也有所察覺了？”

鄭靖業笑道：“我領吏部多年，什麼樣的油子沒見過？這樑橫的眼神兒，與那些想升發財踩死頂頭上司的，何其相似？！心太吝！”

“這就下定言了麼？”顧益純像是自言自語。

鄭靖業像是解釋地道：“天下員這麼多，還有許多貢士，我手上事多，不能三兩眼就看出來，非要一一相了來，累也累死了，聖上還要說我無能，天下事都要耽誤了。沒有十分，七、八分總是有的。”

顧益純像是嘲笑似地道：“你當初拜師的時候，季先生也說你目噬人。”

鄭靖業平靜地道：“說得沒錯。當時我剛跟族裡鬧完，心氣還沒平呢。當時就是爲了這個？我倒是白記了這麼多年了。”

“也不全是，還有，你那時的學問也著實差了點兒，季先生又不是蒙學先生。”

鄭靖業也笑了起來：“說的是。你怎麼看這個樑橫？”

“戾氣重了些。別的，我還要看一看。”

“行，那就看看。”連我都騙！混蛋！要是容易對付的，你還用拉上我嗎？回來要好好審一審！

顧益純嘆了一口氣：“不忙，先看看他寫的這個。”

這是一篇鉅製，講的是君爲臣綱、父爲子綱、夫爲妻綱，總之，要有秩序，首倡的是君權、族權、夫權。言辭犀利，以前不是沒人提出來過，卻只提忠孝仁義。聽起來差不多，實則天差地遠。

簡單地說，忠與愚忠是兩回事！是“小大走”與“父讓子亡子不得不亡”的實質差別，他講究絕對控制，要剝奪掉相對方的所有權利。

尤其還寫了宗族的各種不好，希抑制族權，拆了家族、拆了世家。最好是皇帝一言堂，“只聽賢臣言”“不爲臣下所轄制”。

呸！皇帝說啥都算了，老子還混個線？！鄭靖業怒了！他雖然住了皇帝的，可不代表他就是個立志給皇帝撓的人！雖然樑橫是劍指世家，鄭靖業還是心驚了。

怒極反笑：“他倒想得周全！他別是好無厭，娶了個媳婦兒不讓他來吧？”

照鄭靖業看來，樑橫仇恨老婆的，把夫爲妻綱寫得跟國家大事一樣詳細。什麼爲妻當賢都寫出來了，不賢當休也寫出來了，這個賢還包括要平等地對待庶子，讓庶子與嫡子的待遇完全一樣，如果庶子有才能，家業應該給庶子，免得被無能的嫡子給敗壞了。讓人不得不懷疑是不是他老婆不讓他養小妾，不讓他寵庶子。

兩人心裡都沉甸甸的，這篇文章，實在是，讓人骨悚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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樑橫已經換了服喝了薑湯，打量著屋陳設，雖是客房，卻比他在家中的陳設還要好許多。這裡的僕役也訓練有素，並不以富貴驕人，心中暗暗點頭，顧益純也不是徒有虛名之輩，值得拜這個師呢。

他家也是洡縣富戶，不是世家，土財主。說是土財主呢，也不太確切，這個土財主，略有些大。至養得起僕役，蓄得起婢妾。樑橫的出還不好，娘原是在教坊，被他爹看上了，跟地方送了點兒小禮，把他娘從教坊里弄到了自己家裡，不久後就有了他。

沒想到嫡母是個不能容人的，見天地欺負他們母子，他們母子的侍婢是最的，他媽還要到嫡母跟前伺候，還要嫡母的嘲諷。母親的出是常會被拿來說的，如果穿了好看的服，就會被說是“想勾引男人”，爲此母親不知道哭了多回。

世間竟了這樣的妒婦潑婦！如此不賢良淑德，他那個能容人的母親比嫡母好上一百倍，居然只能做妾，這世界還有沒有天理王法了？這個嫡母真是天下賢妻的反面教材，應該被唾棄一百遍、槍斃五百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