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上的應對都決定了，這一場急會議也就沒有繼續拖延時間。

除了值日的沈括，其他宰輔們一個個離開都堂，章惇走在最後，在更多的護衛中，返回了府邸。

回到家中，章惇就獨坐在書房中，靜靜地一不，既沒有批閱公文，也沒有接見求見的員，就只是坐著，彷彿夏日雷暴前的平靜。

章持在書房中服侍了半刻鐘，從房間裡面出來，臉都是煞白的。遠遠地看見自家的兄弟往這邊走，連忙揮手，待章援到了邊，一把抓住，低聲音說，“今天況不對，沒事別進去。”

章援腳步就是一頓，瞥了一眼書房，低聲道，“到底出了什麼事？”

“我要知道就好了。”章持道，“回來後就讓人去找代樂知，估計是行人司這一回犯了大錯。”

代樂知提舉行人司，雖然品階不高，手中權柄卻重，京師外打探，過去是皇城司的差事，如今則歸於了行人司，甚至還有抓捕和關押的權力，是章惇手底下最爲得用的一幫人中的一員。

章援更加低聲，“是廣場？”

“當然，當街開槍。行人司失察之罪逃不了。”章持衝書房努努，“估計是被人對了。”

章援搖搖頭，他們父親雖然是首相，但次相絕不是好相與的，兩邊本來就是有爭有和，這一次行人司犯錯，估計就是被那一位抓住了。

“要進去嗎？”章持問道。

章援搖搖頭。

他們都過了三十而立的年紀，出外任的經歷也有過了，可在他們的父親面前，還是像過去那個因爲擔心沒有做好功課而被訓斥的年。

瞅了書房兩眼，章援決定還是不要立刻進去，先看看風再說。章持則回到書房門口，等待父親的召喚。

過了片刻，行人司之長匆匆趕來，臉蒼白，猶如死人，顯然已經知道了自己犯下了大錯，站在門口通名的時候，連聲音都帶著抖。

章持將他帶進書房，悄然退出，將門輕輕掩好，依舊站在離門不遠地方，而他的兄弟，這時候從旁邊的小門探出了頭來，鬼鬼祟祟地走近了，彷彿回到了年時。

先衝旁邊的親隨笑了笑，親隨識趣地低下頭，走遠了一點，章援就站定了，明正大地準備聽。

但讓兩兄弟失的是，並沒有他們想象中的訓斥，書房裡的聲音只要不是很大，就很難傳出來，兩人在門前等了一刻鐘，就見到行人司的主從書房中出來。臉好了許多，如釋重負的樣子，看見章持章援，還賠著笑臉點頭問好。

章持、章援面面相覷，難道不是要訓斥代樂知，而是有要事要他去辦？

不過眼神換中，都對自己的猜測暗自裡搖了搖頭。知父莫如子，章惇的怒意是明擺著的，什麼事都不做，把代樂知找來，不會是因爲不相干的事。

以自家父親的脾氣，心裡面的火氣如果能夠發出來，就是罵得狗淋頭，都是安全的，那是代表他還沒有放棄這個人。不相干的人，堂堂首相怎麼會去浪費時間訓斥？而現在這種和風細雨，卻反而是心中有了決斷。眼下的和氣，只是需要其將事辦好再說。

從自家父親的反應上，加上對都堂廣場槍擊案的一些細節的瞭解，答案已經呼之出。

章持本來還有幾分憐憫，想明白後，看著代樂知賠笑討好的一張臉，心裡多添了幾聲冷笑。

走了幾步將行人司提舉送到了書房院落的門口。剛剛返回來，就聽見書房中啪的一聲脆響。

章持與章援互看了一眼，章援就向門裡面指了一下，章持苦著臉，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。

書房之中，章惇還是安然地靠在搖椅上，跟方纔章持出去前沒有什麼兩樣，唯獨地上滿是的晶瑩的明碎片。

章持正低著頭，就聽見章惇平靜的聲音，“手了。”

手？

章持看清東西后，心中就是一驚。摔在地上，碎千百片的，不是別的，是章惇最爲喜的。

不是玻璃杯，而是水晶杯。不是如今工匠磨製，而是千年以前的匠師手筆。

雖然只是樸樸素素的明圓杯，比市面上常見的玻璃杯還不如，卻是貨真價實的千年古，章惇對此珍惜異常，得到時便題詩以記之，放在自己的書房中日日把玩，今天卻被砸在了地板上。

章持不敢多問，自家父親氣得把最心的杯子都砸了，這火氣他可是不願攬到自己上。連忙人進來打掃，自個兒則親自捧了杯涼茶過去。

章惇坐在椅上，接過涼茶後，也不說話，將茶盞攏在手中，臉上毫無表，彷彿戴了面。

沉著臉的宰相，讓書房間都不像是在夏天了，進來打掃的僕人一進門姿就僵了，彎腰掃地，臉一點點地蒼白了下去，就好像是進了苑獅籠中打掃的飼養員，卻發現獅子還沒被趕進間的籠子裡。

匆匆忙忙地將房的碎片都清理乾淨後，灑掃僕人就提著簸箕往外走。走得急了，腳在一掌高的門檻上絆了一下，直直地摔了出去。

章家家規森嚴，這僕人摔出去時卻是連聲都沒敢出，落地時砰的一聲重響，聽起來就讓人覺疼。倒是外面的章援了起來，章持趕出去，卻見自家兄弟滿頭滿臉的水晶渣子，一隻簸箕倒扣在頭上。

僕人摔得差點閉過氣去，好不容易緩過氣來，一擡頭，又看見章援的慘狀，當真嚇得魂飛天外，抖得跟生了病的瘟一般。

章持卻是快要笑出聲來了，抿住，強忍著說風涼話的衝，招手喚人過來幫忙。

那僕人爬起來了，一邊抖著一邊過來要幫忙，一對糙的手哆哆嗦嗦地湊過來。

章援的一對眼睛越瞪越大，卻不敢。

夏天穿得單薄，水晶碎片飛過來時又是衝著面門，一多半紮在皮上，還有些落在了領口裡，一就扎人的疼。他現在整個人直地站著，比都堂前的衛兵站得還要直。那僕人手笨腳過來幫忙，結果可想而知。連忙大，“別，別。”

他剛剛出聲，眼睛突地瞪圓，忙閉起，就像被卡著脖子的母，咯了一下就沒聲音了。

章持忙回頭，卻見自家父親不知什麼時候走到了房門邊，正擰著眉看著門前的一地狼藉。

僕人慌得連忙跪下，毫不顧滿地的碎渣，章援一點一點地彎下腰，準備行禮，卻將正常的作放慢了三四倍。

章持知道章惇不喜歡雜，小心翼翼，“大人？”

章惇沒發作，對章持道，“楚國夫人病了好些日子了，家裡有什麼對癥的良藥，派人送去一些。”

楚國夫人是楚王王安石的孀，送王安石歸葬金陵之後，先是回了京城，之後又因故返回金陵，現在就還在金陵，弄得國丈王旁不得不跟著來回跑。外人知道了，都不知該說什麼，只能嘆幸好如今有了鐵路，不然二十二程的驛路，一個月走三趟，能把六旬的老人折騰得只剩下一口氣。

莫名其妙的送禮送到江東去，章持狐疑地著章惇，覺自己的父親是說錯了人，輕聲提醒道，“大人，是不是齊國夫人？”

章惇看了兒子一眼，重複強調道，“楚國夫人。”

章持更加迷糊，“今天？”

章惇點點頭，瞥了眼章援，“回去弄乾淨。”說完拂袖回房。

章持對兄弟遞了個抱歉的眼神，匆匆忙忙地就走了。章援苦著臉，慢慢地蹭著回頭出門，走到一半，回頭看見鬧出一攤事的僕人還跪著，氣不打一來，“還不打掃乾淨趕走？”

回到房間中，章惇坐在搖椅上，鐵青著臉坐著，許久，才冒出一句，“自作聰明。”

過了半晌，又一聲嘆，“自作聰明啊！”

他已經說不清到底是說人，還是說己。

……

韓岡的車馬剛剛拐進家門前的街巷，前面就看見一輛雙的舊式馬車停在側門口，因爲雙轅加，使得挽馬要承擔一部分馬車重量，很傷牲畜，如今已經是很見了。

走在前面的親隨撥馬回頭，靠在車窗邊告訴韓岡，“相公，是四郎回來了。”

聽到兒子的消息，上車後就板起臉的韓岡，神總算緩和了下來，“都回來了。”

韓岡前幾天將家裡的老四韓鉉派去了開封府南面的鄢陵、扶、太康諸縣，查探當地災後救治的況。

他高居九重，底下的事都是聽當地員報告，以及一些人的奏，得到的消息往往都是經過扭曲和遮掩的，不能反映全部的事實。

其他事，韓岡就放過去了。只要保住大方向不錯，下面的事還是得給地方來置。唯有災傷和軍例外，能夠引發大規模的危機，不能任由地方遮掩事實。

韓鍾、韓鉦過去都曾被韓岡派去州縣微服探查，如今兩個兒子都不在邊，老三一心鑽在學裡，他便把老四派了出去。

韓岡在院中下車的時候，韓鉉已經站在車外行禮，上穿著市井中最爲常見的袍，一短打葛，一幅細麻布裹頭，手肘腰間還有兩塊不起眼的補丁。袍雖舊，卻是被儘量整飭得乾淨整潔，很是神的十多歲的年人，活一個在商鋪裡跑的小學徒。

見兒子神還好，只是稍微黑了一點，韓岡點點頭，吩咐道，“換服再過來。別忘了進去見見你娘，這兩天都記掛著你。”

半個時辰後，韓鉉來到韓岡的書房中。

沐浴更過的韓鉉，只用了一青玉簪扎著頭髮，長玉立，相貌俊秀，從小學徒變一位翩翩佳公子。

韓岡放下手中的公文，讓兒子坐下，臉上的微笑顯得心不惡，如同閒談一般地問，“這一趟走得怎麼樣？”

韓鉉正襟危坐，“兒子南下走了一圈，各縣的鐵路都已經修復了。京扶支線本說是被洪水沖毀了三裡多長的一段，但兒子去了扶，看見車站已經可以通車進人，再一問，說是已經修好了。其餘諸縣大類此。而各縣的道，則都是剛開始整修，有幾地方就只能看見兩三個人在夯土。”

韓鉉說著，從袖中掏出一張開封府界的通圖，指給韓岡看，“就是這裡，這裡，還有這裡，都只是裝裝樣子。兒子去了七維修段，便有三在怠工。”說著，就有些憤憤然。

韓岡低頭看韓鉉的地圖，上面用細鉛筆做了不標記，看起來都是他這幾天走過看過的地方。

韓岡點點頭，看著地圖就知道韓鉉是用心了。

“做得不錯。”他擡頭對兒子讚許地笑了笑，“不過四哥你要知道，爲公爲私是不一樣的，眼下的事，是人之常。”

各縣的災民是有數的，能幹活的勞力也就那麼多，要是當地的知縣讓百姓們先去修道，鐵路的維修就得往後放。韓鉉去的南部各縣都不在鐵路的主幹線上，不屬於國有，而是私營，被耽擱賺錢的鐵路東家們可容不下這麼大公無私的縣。相反的，只要救災資能送進當地，流通暢，道修得慢一點也不會引來上級的不滿。

所以不僅僅是南部諸縣，開封府中其他災縣鎮，都是日趕夜趕，將縣中的鐵路先修好，然後纔是道。

韓鉉年輕的臉龐上，不滿則溢於言表，“都忘了是拿得誰的俸祿。此等私而忘公之輩，朝廷何不加以重懲？”

“只要在時限之前將道修好，朝廷不可能加以責罰。”韓岡說道，“只要能夠儘早使得災區流重新暢通起來，朝廷甚至還要嘉獎其辦事有力。”

韓鉉抿住，不敢反駁韓岡，可顯然是不服氣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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對兒子的年輕，韓岡只有微笑，耐心解釋道：“中行事，不能損公而私，但公私兩便，卻是要提倡的。”

韓鉉皮子了，像是要反駁，卻又強行忍住。

韓岡心知自家四子看著跳，格卻是最倔強，又認死理，很是不好教育。

還好韓岡對兒子的耐是極充分的，也願意穩下來教育兒子，“雖然爲了當地鐵路東主的利益，各縣都去先行修理鐵路，將道的修復放在了後面。但道路暢通了，救災的資送進災區去了，並沒有影響到災民的救治和安置，這就是公私兩便。”

韓鉉倔強地反駁，“鐵路只是一條，各縣被沖毀的道路不知有多條。大人只看到了道，可其他道路呢？各鄉各里，都不是道連著的。朝廷不顧，私家也不顧，那裡的百姓該求助何方？”

“所以爲父纔要你去啊。”韓岡道，“看看清楚，到底有沒有延誤對當地災民的救治。只要當地縣解決了最主要的矛盾，那就有功無罪。”

韓鉉張口辯，卻又爲之結舌。

韓岡對兒子道，“還記得爲父說的矛盾論了，任何時候，都要先抓住主要矛盾，解決主要矛盾。四哥你說說，災傷之後，何者爲大？什麼纔是最主要的矛盾。”

韓鉉抿住，低下頭，不甘心地低聲道：“大人說的是，孩兒知錯了。”

“這不是訓斥你，把頭擡起來。”兒子有不同的想法，只要不是原則問題，韓岡還是很有教導的心思，“有想法是對的，有自己的思想才能算人。聖人之言不能盲從，前人的知識不可盲信，爲父的話也一樣，因爲是前人心的總結，故而要尊重，要學習，但必須要結合實際進行思考，這樣才能爲自己的東西。平常的學習，要審問之、慎思之、明辨之，方能做到篤行之。自己都不甚明瞭，甚至不信，怎麼去踐行？”

韓鉉點頭應是。

他並非脾氣犟到不肯聽人話。只要有人跟他說道理，說得他明白了，他也會老實認錯。但如果不能讓他心服，就是韓岡，他都是上認錯，心裡不認。

之前家裡不讓他跟他那些市井中的狐朋狗友鬼混，都是奉違，訓斥時還辯駁得振振有詞。那時擔心弟弟的韓鍾還建議韓岡，乾脆把那幾人都找個罪名送去西域開荒，只是韓岡擔心韓鉉的逆反心理，猶豫了一段時間。不過當韓岡把那幾人對韓鉉兩面三刀的事揭開來，韓鉉立刻就跟他們翻臉了，之後都沒有了往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