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青下了堂來,親自捧來蘇繡孃的,連同斷甲一併歸了棺中。當年驗時,這片斷甲與蘇繡孃的手指之間尚有皮相連,裡麵著塊斷木,可見跌出窗時曾試圖自救,但沒能功。此事方纔未提,因為提了也無用,不過是徒增苦主的悲痛罷了。隻是覆住了枯瘦的白骨,卻覆不住殘破的骷髏,縱是舊日仍在,也再不見昔日容了。
蘇父見了痛哭不止,連謝恩的話都說不出來了。
五年來,在心裡的石頭忽然沒了,心底湧出的卻不是輕鬆快意,而是含的悲痛。
蘇父拉住張書生的手,哭得話音含糊不清,“都是義父的錯,義父當初不該跟你提那天價的聘禮,若是把蕓兒許配給你,你們夫妻倆安安穩穩地過日子,興許就不會有後頭的事了。”
這事兒街坊四鄰的也聽說過,聽說是蘇張兩家為鄰多年,張書生和蘇繡娘青梅竹馬,長大後就生了意,張家也不嫌棄蘇母不吉,一直把蘇繡娘當未過門的兒媳婦,蘇繡娘十八歲生辰那日,張大娘請到蘇家下聘,本以為這門親事會順順利利的,卻沒料到蘇父張口便是百兩銀子的聘禮,連都覺得蘇家以前富貴過,過不了窮苦日子,想借兒的親事大撈一筆銀錢,勸張大娘還是為子另擇良緣,否則日後怕是要鬧得家中犬不寧。
此事傳揚出去後,蘇父了不非議,大傢夥兒都以為蘇張兩家會因此結仇,可誰也沒想到,張大娘還是把蘇繡娘當兒媳幫襯著,甚至在蘇家出事之後,張家也不計前嫌地照料著蘇父,張書生還認了蘇父為義父,將他當作高堂般奉養在家。
知道兩家舊事的人無不覺得是蘇父上輩子積了大德,否則怎會有今日的福氣?
張書生卻搖頭道:“義父切莫自責,蘇張兩家為鄰多年,孩兒豈能不知義父的為人?義父隻是一心為蕓兒著想,是孩兒無用!”
蘇父聞言悲慟更深,捶哭道:“傻孩子,無用之人是義父!義父與你皆是讀書人,深知這世道讀書人的苦,百無一用是書生啊!”
寒門子弟難仕,他年輕時憑著妻子在江南織造局的差事才拜了士族門下,可好景不長,正當他有被舉薦為之時,宮裡出了事,妻子了牽連,被趕出了織造府,他也一併被趕出了士族府邸,再沒了仕的門路。
舉家搬回古水縣後,他深覺讀書無用,妻子落難,兒尚,他為男子,竟隻能靠賣字畫養家,一家子度日艱難,反倒要靠兒賣繡品補家用。
蕓兒自以為學刺繡,爹孃不知,可他們夫妻怎可能毫不知?夜裡挑燈刺繡,白天侍藥,熬紅的眼和手上的針眼兒,娘豈會看不見?不過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。兒孝順,他們既心疼又自責,若子仲不是讀書人,他會痛痛快快地把蕓兒許配給他。可他偏偏是個讀書人,他擔心他們日後會走他和妻子的老路,不忍之下才開口索要一百兩銀子的聘禮。不是他貪財,他隻是想讓子仲知難而退,可誰知反倒害了蕓兒?蕓兒想繡那百壽牡丹圖,定是覺得李府給的繡金即可替娘看病,又能補子仲,他湊足銀子來家中提親。
“是義父害了蕓兒,子仲,蕓兒的冤案昭雪了,可義父死都不會瞑目啊!”
“義父……”張書生扶住蘇父,垂首淚下,麵上痛深切,卻仍舊寬他道,“義父莫要自責過深,這世間豈有不為兒謀算的爹孃?若無惡人謀奪繡圖,蕓兒又豈會喪命?這世間可恨的難道不該是心存惡念之人?”
此言有理,蘇父卻聽不進去,妻已死,獨留他一人茍活於世,冤案昭雪雖可告妻的亡魂,他卻至死也難以擺自責之苦。
蘇父低頭之時瞧見張書生的手,臉上頓時痛意更深,“子仲,你這手……你這讀書人的手啊……義父愧對於你,苦了你了……”
張書生搖頭,兩人再無餘話,隻是淚下如雨。
蘇張兩家的事,許多人都是聽說的,眼見著蘇父和張書生不像是有嫌隙的樣子,百姓也從二人的話裡聽出了些別的滋味,不傻之人都看得出當年聘禮的事隻怕是另有,可人死不能復生,蘇張兩家的日子到底還是毀了。
眾人不由嘆息,貪惡霸之死剛剛在心頭激起的熱霎時間就被澆滅了。平民百姓經不起司,更別提冤案了,哪怕冤案昭雪了,餘生也依舊是悲苦二字,翻不得。
百姓如草,命不如狗,此話真是一點兒也不假……
“誰說百無一用是書生的?”這時,帝音傳來,百姓舉目進公堂,隻見珠簾模糊了帝,天子之聲卻威如天音,“皇後出於仵作之家,其籍不比寒門,尚有天下無冤之誌,兒郎寒窗十年,豈可輕言無用?痛失至親已是人間至苦,若再失男兒之誌,與自棄何異?朕若也如你等這般,江山早就易主了!”
蘇父和張書生方纔隻顧沉浸在悲痛之中,一時忘了帝後,此時聽出龍不悅,慌忙跪下聆聽聖訓。
“蘇氏母之死乃吏治之過,吏治之過即朕之過,朝廷理當補償於民。”步惜歡喚了聲範通,老太監端著隻托盤便下了堂去,明黃的錦緞一揭,堂外嘩聲四起,隻見盤中整整齊齊地擺滿了白花花的銀,約莫有四五百兩,“銀錢雖不可抵償人命,但逝者已去,生者仍需度日。你年事已高,膝下孤零,此案既為朝廷之過,奉養終老理當由朝廷為之。”
蘇父怔住,一時沒反應過來。
“張子仲。”步惜歡看向張書生,張書生聞聲抬頭,眼中也有怔,“你與蘇繡娘無緣結為夫妻,卻奉養其父視為高堂,此乃人間大義,理當嘉獎。朕便賜你孝義當先牌匾一塊,白銀百兩,令你無需再為奉養義父勞生計,隻管安心讀書,日後能否報效朝廷,就看你的本事了。”
範通又端了隻托盤下來,後跟著兩名抬匾的宮人,明黃的錦緞揭開,隻見匾上有聖筆親書之孝義二字,盤中有銀百兩,金燦燦明晃晃的,晃得人如夢中。
古來冤案難翻,更別提帝後親自坐堂為民冤了,朝廷出銀奉養苦主終老,若非今日親眼所見親耳所聞,哪有人敢信?
然而,這事兒就發生在本朝,那帝王就坐在三尺堂上、法桌之後。
“正之士棄筆罷仕,國家無良士可用,百姓頭上何日能有青天?”步惜歡起出公堂,聲雖懶慢,卻可奪**之勢,“日後,朝廷之過,不可推諉,凡因案屈者,皆可索償。朕親政治國,誌在國泰民安,此誌不棄,天下正之士亦莫輕言棄誌。”
張書生捧著銀子,生滿繭痕的手抖得厲害。他從未想過自己還有再做回讀書人的一天,可這一天近在眼前,從此再不必為生計奔波。他俯叩首,額頭磕在地磚上,咚的一聲!
“學生謹記聖訓,日後定當用心苦讀,報效皇恩!”
“草民叩謝聖上!吾皇萬歲萬萬歲!”蘇父老淚橫流,隨之叩首。
“吾皇萬歲萬萬歲!”百姓紛紛下跪山呼,心頭之滾燙沸。
“翻案乃是皇後之功,還是謝皇後吧。”步惜歡的語氣和緩了些,笑著瞥了眼暮青。
“不必!”暮青卻一口回絕,起下了堂去,鄭重地跪了下來。
此跪猝然,步惜歡怔在當場,尚未說話,暮青便開了口。
“蘇繡娘一案並非疑難命案,顱傷為致命傷,為鐵證,不必驗骨也能斷案。可知縣徇私枉法,致蘇氏母含冤五載,蘇張兩家家破人亡。今日,驗之法雖有不同,但其理一如當年,真兇卻就地伏誅,冤案得以昭雪,可見上位者是否仁政民至關重要。”暮青抬起頭來,深深一拜!
這一拜,出自真心。
“謝上蒼,賜我大興一位明君!”
……
這日,帝後坐堂審案,斬贓,黎民,大雨傾盆,公堂外卻無一人離去。
帝後離開縣衙時,山呼之音隆隆,勢蓋雷鳴,久久不絕。
次日,帝後起駕回汴都,為不擾民,鑾駕出城甚早,林衛奉旨慢行,瞧見城門時,卻見深蒙的雨霧裡人影重重,彷彿一夜之間山嶂遮城。
李朝榮聽了小將的回稟,打馬至鑾車旁稟道:“啟稟陛下,古水縣百姓聚在城門口恭送聖駕。”
“……嗯。”步惜歡在鑾車裡應了聲,聲音頗淡,難測喜怒。
暮青看向步惜歡,見他隔窗定定地著長街,天熹微,側在窗後朦朧如畫,人也安靜得似畫中人。
長街上萬歲千歲之呼如鼓角,聲古城,林衛和神甲軍一邊護駕一邊勸百姓退離,鑾駕整整走了一炷香的時辰才見了城門。晨霞已登城樓,步惜歡未出鑾車,也未抬頭,隻靜靜地聽著百姓的恭送聲遠去,一路一言不發。
暮青忍了一路,卻還是忍不住揚了角。
這人被百姓罵了多年,乍被人熱相待,竟會不知所措,真乃千古奇事。
“笑夠了沒?”步惜歡沒好氣地瞥了暮青一眼,忽然俯一撈,從鑾車角落的箱子裡撈出隻包袱來扔給了暮青,“笑夠了就換上。”
暮青狐疑著將包袱開啟,頓時愣了愣。
包袱裡放著一疊好的男子裳和一張麵,那麵甚是眼,正是用了多年的假臉——週二蛋的臉。
這時,步惜歡手裡不知何時多了張緻的麵,紫玉鎏金所製,他將麵慢悠悠地往臉上一覆,半張容就此遮去,頗似當年刺史府中初見之時。
暮青晃了晃神兒,步惜歡懶洋洋地往窗邊一倚,欣賞了一陣兒的神才笑道:“娘子如若不換,為夫便要服侍娘子更了。”
暮青:“……”
今日起駕回汴都,步惜歡半路上來這麼一出,袍麵既然早已備好,此事顯然是早有計劃的。既如此,他今日晨起時就讓換上男子的袍豈不省事?何需讓半路換?
這人……剛剛怎麼會覺得他會不知所措?他分明還是老樣子!
江山易改,本難移,此言誠不我欺!
暮青咬著牙一抖袍,心中忽生惡念,拿起麵來往臉上一戴,頂著週二蛋的臉在步惜歡麵前大大方方地寬解帶。
步惜歡失笑,卻目不移。
半柱香的時辰後,鑾車在道上停了下來,一個臉蠟黃、眉細眼的年跟著個華袍公子從車上下來,公子笑意含,年麵頗寒,一轉,半晌午的日頭照在耳後,耳紅得可。
近侍們看見年的臉,下意識地抱拳行禮,一聲“都督”險些沖口而出。
宮人牽來兩匹馬,暮青翻上馬,見古岸夏花繁簇,**日暖,今兒竟是個難得的好天兒。
“去哪兒?”問。
“當然是回汴都。”步惜歡笑道,“讓鑾駕在後頭慢行,咱們先回去。聽說近日有些寒門子弟聚在茶樓裡議論朝政,既然回城,不妨去聽上一聽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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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夥伴們冬至快樂!北方妞兒表示今天一定要吃餃子,不造南方的小夥伴們今天要吃啥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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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品仵作